家园,父亲

        对故乡最最眷念的人莫过于孙犁——所有的故乡人都不再认识，却依然守着那破旧的老房，直到它倒塌成为影响乡容乡貌的垃圾场，仍然不愿让人铲除。那些文字里字字真情，没有丝毫造作的痕迹。起初我很不以为然，及至领教了父亲的执着后，方才明白，人，为什么要固守家园。
        那时，屡屡动员老父亲搬出山外却屡遭失败，我们仨姐妹便抱怨父亲“思想太保守，脑筋不转弯”。不就是一辈子侍弄土地习惯了闲不下来嘛，在县城弄块园子种着不就得了吗？“不去！”父亲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常常就想：那趟难走的崎岖小路通往的那块贫瘠的土地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吸引着我的老父亲，让直爽开朗的他执着的近乎有些倔强？
        春暖花开时节，骑上自行车载着女儿向勃发着盎然生机的大自然进发。春风把枯黄干燥的泥土路打扮成绿色的草毯一直扑向老屋。一路上蝴蝶像接力赛似的你追我赶，追逐着我们沾满花香的车轮，不知疲倦的上下翻飞；燕子——这些阳光和鲜花的忠实追随者们已经早早飞回来，在如茵的田野里低翔，啁啾鸣叫着表达他们浪漫的爱情。我忙不迭的给女儿解释蝴蝶们为什么会有多彩的霓裳，燕子们为什么要忙于恋爱，忙于衔泥建造新婚的洞房。小小的女儿一路惊喜，一路欢呼，对小径尽头的外公和他的土地有了更加热切的向往。
        隐藏在绿色海洋中的熟悉小屋终于呈现在眼前。和外婆象征性的亲热了一下后，女儿迫不及待的朝田野里乱呼：“外公，我来了，你在哪儿啊？我要来！”充盈着透明清香的空气里传来父亲欢快有力的回答，女儿循声朝繁花盛开的蚕豆地里飞奔而去。信步追去，穿过竹园，踏上庄稼地，人便掉进了花的海洋。金黄的油菜花、黑白相间泛着银光的蚕豆花、形状奇特的豌豆花、紫色、蓝色、橙色、红色的野菜花、还有点缀其间的洁白的满天星，各自竞相争先恐后的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就连最不起眼的如针尖般大小的麦子花也不甘示弱的随风起舞，很陶醉的样子。两座小山作屏障把城市的喧嚣和污浊远远阻隔，在这里，没有噪声，没有污染。和风里，只有彩蝶和蜜蜂在给这些丽日下展开的高尚的无声竞争充当着啦啦队，快活而又忙碌的舞蹈着，间或弹奏着高亢的曲调。恩承土地的花儿们慷慨地奉献着它们的芬芳，我则贪婪地吮吸着大自然的恩赐。在花海里站的久了，吐凡驱之污浊，吸大地之灵气，纳百花之精华，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自然的芳菲置换过，通体轻盈，飘然欲飞，恍然如在隔世。
        乱花迷眼醉陶陶，女儿稚嫩的呼唤把我拉回人间：“外公！妈妈！快来帮我捉呀!”原来，调皮的小家伙在追赶着捉蜜蜂呢！满眼含笑的老父亲扶着铁锨，驻足小憩，很惬意的看着他的小外甥女，夸张的应答着，并不加入追逐的行列。
        微风过处，庄稼地里特有的绿色波浪蔚为壮观的滚过，浪尖上全是花香。醉眼里，父亲——这香气的制造者，活脱脱就是博浪的高手、就是绘制这水墨丹青的神笔、就是这块土地上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谁能相信他就是靠这十来亩薄地供四个孩子念完大学的呢？你看他那满足的神情，饱含了他对这块土地的多少感激呀!这些世界上最廉价、最朴素、最渺小、最不上档次的花儿给过他多少希望！他一定细细盘算过，哪些花儿可以寄托给女儿买书的希望！哪些花儿可以作为给高龄的双亲买些点心的打算。他在土地里种下了那么多为人子、为人父的深情，年年皆有收获，他对土地怎会不产生深深的依恋和狂热的执着呢？我们这些作儿女的，仅仅因为路不好走，就想借口剥夺他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寄托!从此以后，我们都不再提搬家的事。
        女儿似乎已经迷上了外公的土地，春种秋收时节，我们总会挤出时间带她回去住上几天。她在地里尽情的捉虫子、打滚、玩泥巴，我们则和父亲一起播种希望，一起收获金灿灿的果实。望天高云淡处白云飘逸，驼走的是浮华，留下的是真情。如果说我们是父亲放飞的小鸟，那么这儿就是我们永远的巢，不论我们飞的多远，茫茫时空里，这儿永远是心灵的加油站。
这，大抵就是孙犁固执地怀念家乡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