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英
“春雨之后,春草勃生。门外平地,一片青色。野花千百,开于草际。草如锦,花如绣。兄弟携手至门外,兄谓弟曰:此天然之装饰品也。”
这是民国时期《新撰国文教科书小学初级教材·第四册·天然之装饰品》的全部内容。寥寥49字,一派春光却尽现眼前:土壤湿润,空气清新,春草青碧,野花芬芳,大地如锦绣般铺展开来。人的各种感官被调动起来,充分感受这春之色,春之香,春之味。
在编辑校报、校刊的工作中,读过太多华而不实,甚至是抄袭、拼凑的文章,今天读到如此短小精悍的美文,不禁拍案叫绝。
郑板桥有一副书斋题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上联主张以最简练的笔墨表现最丰富的内容;下联主张以“自出手眼,自树脊骨”的追求,创造出与众不同的新格调。虽然讲的是绘画技法,但又何尝不是为文之道?
可见,大凡为文,重在达意,意到而文止,可矣。如何达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情”,是作者因我见、我闻、我想、我感而引发的内心触动。作文,就是以我手写我心。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这样形容写作过程:“缀文者,情动而辞发。”钟嵘在《诗品·序》中也说:“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也就是说,写作,是为了抒发情感。而作品也只有饱含深情,情文并茂,才能称为好文,才能以作者自己的心灵之火点燃读者的心灵之火。
然而,这里的“情”,绝非是为文而文的虚情假意。那种虚假的、夸大的、无病呻吟的、矫揉造作的情感,非但不能打动人,反而会令人生厌。
“情”,是一个人才、学、识修养的综合体现。《文心雕龙·神思》中讲述了作文之道:“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是说,要作好文,最重要的,是要积累学问,辨析事理,丰富阅历和见识,及修炼文辞。
修炼文辞即“形于言”。如何“形于言”?
行文要精准。法国作家福楼拜说:“我们不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表现它,唯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唯有一个动词;要得到它的性质,唯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必须持续不断地苦心思索,非发现这个唯一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不可,仅仅发现与这些名词、动词或形容词相类似的词句是不行的,也不能因为思索困难,就用类似的词句敷衍了事。”汉语语汇十分丰富,有时候,“达意”之词可能有数个,千万不可随便从中拈来一个敷衍塞责。要知道,在这数个词语中,一定只有一个是最恰当的,要尽量找到这“最恰当的”一个。
行文要简洁。肯下“删繁就简”、“领异标新”的功夫。“删繁就简”就是要把所有可有可无的字、词全部删掉,让文章如“三秋之树”一样疏朗、明净;“领异标新”就是指构思立意要独出机杼,独辟蹊径,切忌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人云亦云。如此,文章才可能如“二月之花”般清新、美好。
这里,以唐诗为例。唐诗的创作堪称中国文学创作的典范,其语言之简,内容之丰,可以说是其它任何时代任何文体无可匹敌的,仅以下面几首小诗为例作一说明。
先来看宋之问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20字即把诗人贬居岭南、年复一年与家乡亲人音信隔绝的悲惨处境,以及终于从贬所逃归却又近乡情怯的痛苦感受给全部表现出来。而诗人在回乡途中发生的一系列微妙的心理变化,尽在“怯”中;“不敢问”写出了诗人急切地想知道家乡亲人的消息,却又担心亲人因受自己连累而可能遭遇不幸、不测,而强力克制自己想问的愿望的痛苦情形。
再来读张说的《蜀道后期》:
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
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
这首诗是诗人在校书郎任内出使西川时写的。寥寥20字,就把一个思归心切的旅外游子形象塑造出来了!只要闭上眼睛,我们就可以想见一个受命前往蜀地办差的官员,为了能够赶在秋天到来之前回归家乡洛阳而争分夺秒地工作,天天在心里筹划着行程。一个“争”字,把主人公急迫的心理、情态都表现出来了。诗的后两句却来了一个大转折:情况突变,诗人的计划落空了!他不能如约按期回到家乡了!但诗人没有把自己这份深深的失望直白地说出来,而是宕开一笔:“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这秋风实在太无情了,它竟然不肯等我一等,径自先回洛阳城了!诗句读起来似乎淡淡的,所抒发的情致却隽永深厚。
最后我们来欣赏一首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诗人以古人成句为诗题,故题首冠以“赋得”二字。首句“自君之出矣”更是将古人诗句信手拈来为我所用,写良人离家远行未归。离家多久了呢?诗中并未道明,但“不复理残机”表明女主人因思念离人而无心织布,已经很久没有碰织机了。织机的残破不修,落满灰尘,反衬出女主人内心的孤独落寞、心神不宁,可见其思念之苦!苦至何种程度?“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由于日夜思念离人,女主人的容颜日益消瘦憔悴,就如那团团满月,清辉日减。比喻形象贴切,婉转动人,寓意丰厚。在中国古代,皎皎明月既象征团圆,又象征思妇情操纯洁。这里既写出了月圆人不圆的凄苦,又暗示了思妇对爱情的忠贞。
应该说,这三首小诗在唐诗中地位并不特别突出,其作者在唐朝诗人中也不算最有名,但我们品味这三首小诗时,的确有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这就是诗人用字、构思之妙。如若没有丰富深刻的生活体验和炉火纯青的语言功力,是绝对写不出这般好诗的。
这样的作品,简约而不简单,短小而不单薄,既不浪费读者的时间,又能带给读者精神的愉悦和思想的启迪。因此,爱好写作的人,不妨从唐诗中体悟为文之道。
(高英,房县一中教师。)